胡襄道:“笑话,这是司礼监内部的处置,谁敢说道陛下面前去。”
郑月嘉道:“你难道忘了,他的相好是尚仪局的杨姑娘,那可是宁娘娘的亲妹妹,她要是知道今日的事咱们做的过分,还不得闹娘娘那儿去,蒋婕妤有孕,这些日可都是宁娘娘在伴驾啊……”
胡襄听完这番话,也是有几分被慑到了。
“呵呵,你果然会说。行吧,看你的面子上,就隔一层中衣,这么打吧。”
“多谢。”
郑月嘉说完,向王太监看了一眼。
王太监会意,回头对掌刑的太监说了几句。
监衙前的人都秉住了呼吸,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,大家都是宫里为奴的人,挨了那一刀就什么都顾不上了,彼此也不觉得有什么,没有哪一回不是痛哭流涕地求饶,想着少挨几下,像邓瑛这样,沉默隐忍地受下,一句饶不肯求的人,他们还是第一次见。
邓瑛伏在刑凳上,将脸转过来,侧靠在凳面儿上。
他记得这一日也是秋决,是周丛山等人的受死之日。
他曾为张展春,周丛山,赵氏兄弟的死自责难当,却不能自惩,既然如此,这四十杖何尝不是救赎。
想到这里,不禁坦然。
他咳了几声,尽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,闭上眼睛,安静地等待。
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寝时穿的,被风一吹就贴在了皮肤上,很冷。
那明明是秋天,可是,邓瑛却觉得,好像回到了正月时的南海子。
他在受刑前推开那扇窗户,想看一眼外面的人和物,荒唐地想要遇到一个,比他身上温暖一点的人。
杨婉。
比起当时茫然,此时他清晰地想起了杨婉的模样。
但就那么一瞬,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,却陡然被打乱,他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。
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起她?
怎么能把她也带到这个污秽之地?
可是不管他怎么逼自己,都无法将这个女子从脑中挥去。
她就静静地在那儿看着邓瑛,张口,却没有声音,明明就在眼前,却像又隔了几百年那么远。
邓瑛有些惶恐。
在这个被散尽尊严,苟延残喘的当下,不论他多么排斥在场所有人对他的可怜,他却很想很想,要杨婉的怜悯。
对她,他虽然在极力地遮蔽自己内心的创伤,却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摊到她面前。好像只有在她面前,他才能够承认,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,如果可以,他希望自己不要被过于残忍地对待,如果可以,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。
掌刑的人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平复。
第一杖地落下来,隔着衣物,格外的沉闷。
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监的指意,虽然架势吓人,但却是收了力的,邓瑛的身子向上一震。他之前因为父获罪,被下刑部狱的时候,因为邓颐罪行已定,刑部对他没什么好审问的,因此只是关押,并没有动刑,所以,此时的疼痛超过了他对这个刑罚的认知,如钝刀剜肉一般,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打散,前十下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,到了第十一杖,他便再也无法顾全。然而,只要他一挣扎,便立即有人将他摁下。
胡襄看着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邓瑛身上,不过二十下便已见血。
“暂且停了。”
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,蹲下身,凑近邓瑛,压低声音道:“老祖宗让我替他问你,今日你在养心殿上,为什么要对陛下说那样的话。”
这才是这顿杖责真正的意图。
邓瑛想起今日辰时,他与工部的徐齐一道,在养心殿向贞宁帝奏报太和殿完工。
皇帝十分开怀,当即下旨,万寿节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,何怡贤和郑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贞宁帝道贺。
贞宁帝看着邓瑛,忽然对何怡贤道:“也是你,拦着朕杀他的手,让朕给了他这个恩典,他到底没辜负你,也没辜负朕。你确实上了年纪,看人有一套,可是,在东厂这件事上,你就没看准。”
郑月嘉听了这句话,忙伏下身,“奴婢该死。”
贞宁帝摇了摇头,“你这个奴婢,是什么都不大在意,每日只知道伺候朕的笔墨,笔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,朕平时离不开。以后就别两边跑了,朕看你也力不从心。”
郑月嘉叩首道:
“是,奴婢谢陛下恩典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又看向跪在郑月嘉身后的邓瑛。
“你今年多大了。”
邓瑛抬起头,“奴婢二十四。”
“二十四,是好年纪。“
皇帝说着,扶了扶额头,回想道:“朕记得,你好像十年前就中了进士啊,这么一想,你还曾是朕的门生。”
“奴婢不敢。”
皇帝摆了摆手,“这种话,朕听多了,邓瑛。”
“在。”
“朕问你,朕让你这样活着,你心里是怎么想的。”
“奴婢……”
“说实话。”
皇帝忽然提高了声音 ,“否则,朕立即杖毙你。”
邓瑛深吸了一口气,伏身叩首,而后方道:“奴婢是戴罪之身,蒙天恩方得以保全性命,是以奴婢没有别的想法,只求以残命侍奉陛下,为陛下分忧,望能赎父罪万分之一。”
皇帝看了一眼何怡贤,“大伴是怎么想的。”
何怡贤忙道:“陛下指什么?”
皇帝有些不耐,啧了一声道:
“朕让你再荐一个人。”
何怡贤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,目光扫向的是邓瑛,只得压声道:
“陛下,邓瑛是罪臣之后啊。”
皇帝笑了笑,没有再看何怡贤,低头对邓瑛道:“行,你先起来,朕再想想,怎么让你替朕分忧。”
第40章 澜里浮萍(二) 我可以在你身边呆一会……
胡襄看邓瑛沉默地伏在凳上,没有要回答的意思,逐渐没了耐性。
“老祖宗让我替他来问你,已经是开天恩了,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。”
邓瑛张开口,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便从喉咙里涌了出来,他没有办法抬头,只能任由脸贴在凳面上,“请转告掌印,邓瑛……无话可说。”
“混账东西!”
胡襄甩袖起身,“接着打。”
——
后面的二十杖,邓瑛受完之后,浑身已经动弹不得。
郑月嘉顾不得胡襄在场,脱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邓瑛的下身,对王太监道:“还不快解开!”
王太监忙命人给邓瑛解绑,然而任何一个拉扯都令他下身如临针阵。
郑月嘉见没有人敢上前来帮他一道搀扶,回头看李鱼呆呆地站在人群中,想起他不是司礼监的人,便道:“站边上的那个,你过来。”
李鱼这才回过神,赶紧抹了一把脸走上前来,搀起邓瑛的另一只胳膊。
邓瑛虽然还醒着,呼吸却已经有些艰难。
他不断地在咳,咳出来的气却不多。
李鱼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,但这样却也令邓瑛遭罪,郑月嘉道:“把他的胳膊架住了,你要不架稳,他更痛。”
李鱼听到这一句话,不争气地哭了出来,边哭边道:“邓瑛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,老祖宗要把你打成这样。”
邓瑛忍着痛断续道:“李鱼别哭……别出声。”
李鱼看他难受的模样,根本忍不住哭腔,一脸慌乱地看向郑月嘉道:“现在怎么办啊郑秉笔。”
郑月嘉见邓瑛的意识越来越淡,连忙扶住邓瑛的背,尽量让他好受一些,一面对李鱼说道:“先送他回直房再说。”
——
这一路对邓瑛而言仍然是将才那场酷刑的延续,以至于回到护城河边时,他已经完全撑不住精神。其实他不想就这么昏过去,他怕杨婉会来找他。此时对他来说,怎么样都好,就是千万别让那个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,看到他现在根本无法自珍的伤。
李鱼将邓瑛勉强安顿好,红着眼睛正要去找宋云轻,却见杨婉一个人站在房前的柳树后面。
“喂。”
“啊?”
李鱼难得见她恍惚,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冲她道:“你干嘛躲那儿。”
杨婉呼了一口气,拢了拢身上的褙子,朝李鱼走了几步,“他醒着么?”
李鱼回头,见郑月嘉将好走出来,便没有说话。
郑月嘉看着杨婉,她穿着常服,妆容已经有些散乱了,手冻得有些发红,也不知道站了多久。
“怎么不进去。”
杨婉摇了摇头,“等他睡了,我再进去。”
郑月嘉脱口道:“为什么?”
李鱼见杨婉没吭声,忽然想起什么,张口道:“哦,她说过,什么病人有隐私……”
郑月嘉没有听懂这句话,但也没再深问,挽下自己的袖子,对杨婉道:“我试着替他斡旋了一下,但是,毕竟是司礼监所有人观刑,王太监他们也不能对他太宽松。不过皮肉伤好养,杨姑娘也不要过于担心。”
杨婉听完,退了一步向郑月嘉行了一个礼,“多谢郑秉笔。”
“不敢。”
杨婉直起身,“郑秉笔,今日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。”
郑月嘉看了一眼李鱼,李鱼识趣地退到了边上。
更新于 2021-07-06 00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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