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一边等待溪流穿过渔网带来小鱼,一边随意展开交谈。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竟然这么丰盛”嘉穗好奇道。
荔慈恩朝她踮起一只脚,歪着身子小声说了一句话, 嘉穗一脸吃惊。
“是今天么”
荔慈恩笑着点了点头。
“般般对殿下真是上心了。”嘉穗感叹道, “希望殿下能记住她的好……”
荔慈恩脸上的笑意淡了,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仙乃月神山上。
神山捉摸不透, 圣洁飘渺, 永远都在那个地方, 光辉无人抵挡。
“记不记住都不重要……我只希望姊姊达成目的后, 变回原来的样子。”
嘉穗有些惊讶地看向荔慈恩,在她的认知里,荔慈恩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,不应该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。
荔慈恩的眼神落下来,看见嘉穗的表情,转瞬又变成了那个快活天真的小姑娘。
“荔知姊姊好久都没真正的笑过了,我希望她真的开心,嘉穗姊姊——我说错了吗”
嘉穗笑着摇了摇头,刚刚的怪异被她忘在脑后。
当天边的仙乃月神山笼罩上橘红霞光的时候,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踏上了归家的旅途。
就下值到回家的这一个时辰来说,三个人的收获都颇为丰盛。
荔象升射中了三只野兔,荔慈恩和嘉穗打到了一桶的小鱼。他们回到家,看到荔知已经洗好了摆在桌上的一篮子红色浆果,他们就知道晚上的大餐已经开始准备。
三人只来得及各自喝了一口水,就马不停蹄提着野兔和鱼赶到荔知所在的小厨房。
因为草甸之上,一点星星之火都可燎原,小厨房独立在马场外,和下人们住宿的两所院子呈三足之势。
荔知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菜品的准备工作,嘉穗一来,她多了左膀右臂,一切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了。
傍晚时分,谢兰胥坐在牛车上返回小院,他对荔知能做出怎样一顿夕食来不抱希望,毕竟这里是荒无人烟的草甸,这里没有酒楼也没有集市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这样的道理。
然而,当他被邀请走入荔象升的房间后,他被桌上满满一桌盛宴刷新了认知。
桌上有鱼有肉,有菜有汤,长宽四尺的木桌险些还摆放不下全部的餐食,那蒜蓉青菜和爆炒蘑菇就是被垒起来放的。
虽说没有什么名贵的菜式,可这的的确确算得上一桌盛宴。
谢兰胥感到惊讶,他身后的西瓜和桃子更是如此。两位婢女都没想到,荔知能在远离城镇的溪蓬草甸上弄出一桌美味。
“请坐吧,殿下远道而来,粗茶淡饭还请不要见怪。”荔知笑着请大家落座。
“这都是你做的”谢兰胥怀疑地看着桌上的美味。
“嘉穗和慈恩,还有象升帮了我不少。要说都是我做的,荔知愧不敢当。”她笑着介绍桌上的一道道美食,“掌勺的是我,但像杀兔剥皮的活儿,是象升替我做的。嘉穗和慈恩呢,也帮了我不少,要不是她们替我忙前忙后,直到这时我才刚刚开火下锅呢。”
方桌狭窄,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忌了,各自在长凳上挤好。西瓜和桃子似乎对与谢兰胥同桌用餐一事颇为忌惮,但在谢兰胥的要求下,她们也在长凳上坐了下来。
不过,看她们如履薄冰的模样,好似随时都准备弹跳起来。
谢兰胥身份特殊,众人都自觉地给他留了单独的长凳。
荔知正要和嘉穗挤一挤时,谢兰胥温和笑道:
“掌勺的辛苦了,不妨坐我旁边,和我说说这每道菜的做法”
荔知也不矫情,大大方方地坐到谢兰胥身边。
如果是在京都,正常宴请一个皇孙,那一定是陈词滥调说个遍,然后再请皇孙动筷开席。
可这里是鸣月塔,这里是比鸣月镇还要蛮荒的溪蓬草甸。
荔知直接跳过前面的环节,请谢兰胥动筷第一个品尝。
谢兰胥也不推脱,扫视桌上满满当当的美食后,率先夹起一筷红烧兔。
“如何”荔知问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兰胥脸上。
他慢慢地咀嚼,看不出表情如何,片刻后,对上荔知的视线,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谢兰胥的肯定开启了真正的美宴,接连有人向着桌上美食伸出筷子。
西瓜看着连桃子都动筷,小心翼翼地向着一盘炒蘑菇伸出筷子。薄薄的蘑菇片入口后,她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。
“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——”嘉穗说着,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来。
“这是什么”荔慈恩问。
“这是我用兔子皮和隔壁院的张叔换来的,上好的桑葚酒!”嘉穗笑着,找出陶水杯,给每人都倒了一杯。
爽口的桑葚酒和美食搭配起来,清爽解腻,一桌人吃得更愉快了。
酒足饭饱后,荔慈恩推走想要帮忙收拾残局的荔知,朝谢兰胥方向挤了挤眼睛,拉着嘉穗一同洗碗去了。
荔知转过头,看见谢兰胥站在院中,独自一人望着她。
月光已经落了下来,院中只有谢兰胥一人伫立的身影。荔知走出房门,站定他的身前。
“我吃饱了,殿下呢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”荔知笑着问道。
谢兰胥似乎久等多时,轻轻应了一声。
两人向着院落外的夜色走去。
“二品中书令的女儿,为何会庖厨”
“殿下忘了,我只是不受宠的庶女。一个女奴生下的孩子,却在出生时伴有异象。”荔知笑道,“主母虽然不会公然刁难,但也不想我们过得和府中嫡子一样好。”
两人不知不觉走出院门,来到了夜幕之下苍茫无边的草甸。
草甸上的夜风就像京都最昂贵的丝绸,如水般穿梭在他们之间,无形地连接起二人。
“每到特殊的日子,我和双生姊妹就会利用小厨房,共同做一桌大餐。”
“特殊的日子”谢兰胥音调上扬。
“特殊的日子。”荔知说。
在一个可以俯视溪蓬草甸的小山坡上,两人肩并肩坐了下来,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。
两人隔得如此之近,尽管没有真正碰触的地方,风依然将两人乌黑的发丝不分彼此地交缠在一起。
“殿下,今天是你的生辰。”荔知说,“连你自己都忘了。”
谢兰胥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,但转瞬,狐疑涌上他的面庞。
“你为何知道”
“殿下可能不知,我在荔府的教养嬷嬷,人唤春兰姑姑,在出宫前曾是太子妃院中的管事嬷嬷。”
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,谢兰胥脑海中浮现出相关的记忆。
“原来,在我和母亲搬入湖心楼后,她便出宫去了荔府。”谢兰胥说。
“春兰姑姑和我关系亲近,时常对我说起东宫生活。”荔知说。
“她说了什么”谢兰胥神色平静,看不出端倪。
“说太子妃多才多艺,娴静恬淡,从不自恃身份高贵就打骂下人。太子妃做的桂花糕,连宫中御厨都甘拜下风。”荔知笑着说,“至于殿下,春兰姑姑说那时候殿下还小,又因为是唯一的嫡子,太子自然看得紧,她只远远见过殿下几次,夸殿下从小就芝兰玉树,不似常人。”
“京都有个著名的小神童,人们都夸他如玉雕琢,似菩萨座下小童。我便问春兰姑姑,这小神童和殿下比起来,谁更胜一筹”
“春兰姑姑说,若殿下是那天边的云,小神童便是地上的泥。完全没有可比之处。”
荔知笑道:“从那时起,我就对殿下起了好奇之心。”
“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倾慕于我了。”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。
荔知继续说道:
“太子妃病逝,于我来说是一件憾事。”
“为何”
“春兰姑姑将太子妃亲手所做桂花糕吹得神乎其乎,我还梦想着,哪一天能够吃到一口那令宫中御厨也甘拜下风的桂花糕。”荔知叹了口气,“只可惜,太子妃早早便仙逝了。”
在她的余光中,谢兰胥的表情就像远处的夜色那样缥缈无踪,难以捉摸。
“即便她还活着,恐怕也没法再做桂花糕了。”他说。
这回轮到荔知问为何。
“她疯了。”谢兰胥说,“疯了许多年,只是无关之人难以知晓罢了。”
荔知忍下计划外的一时慌乱,继续看着谢兰胥,等着他说下去。
谢兰胥垂着眼,盯着一处一动不动。
荔知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,发现是一只栖息在草叶上的蟋蟀。
“有一次,母亲房中进了一只壁虎。那壁虎,只有小指大小。”谢兰胥缓缓说,“母亲令我将其打死。”
“你不忍杀害它”荔知问。
“不忍”谢兰胥单薄的嘴唇中冷冷吐出这个似乎令他感到陌生的词语,“比这更残忍的事我都做过,我只是觉得,没有杀死这只壁虎的理由。”
“我用手绢将它包了起来,拿到室外放走。”谢兰胥说,“此事被母亲知晓……”
谢兰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,他望着草叶上的蟋蟀,好像陷入某种沉思。
荔知注视着他,等待着他从回忆中抽离。
而他重新置身在湖心楼中,眼前是暴怒的崔国公主。
她把自己按在地上,强行将一只活的壁虎塞入他的口中,然后死死捂住他的嘴,不准他吐出来。
“就连你这个小小奴仆都要忤逆于我,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——我生是崔国的公主,死是崔国的公主,绝不会向你们窃国逆党低头!”
比起她暴虐的力道,更让他无法反抗的是此刻掐在他肩上,她左手食指上的瘢痕。
母亲的怒吼在耳中回荡,她暴怒的脸庞逐渐被荔知担忧的脸取代。
他的心中回荡着一种陌生的情绪。那股动容因眼前的人而生,随着她关切担忧的目光,像夕阳下的潮汐一样在他胸口涨落。
“此事被母亲知晓,她大发雷霆,将壁虎捉了回来命我吃下。”谢兰胥说,“诸如此类的小事,数不胜数。”
话音落下后,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。
更新于 2022-11-25 18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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