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又在坠落。清冷的潮气慢慢上浮,使车窗蒙上一层淡淡的白雾,除却有雨刮器不断清理的前窗,其后的四扇窗户都被雾气笼罩着,在这样的情况下,很容易让安瓷生出一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存在着的错觉。Ivan依然凝视着前面的路段,半晌,他低声说道:“Andre和Ilya,他们两个人也很少愿意跟我在一起。”
安瓷看向他。
“我之前说过,我是混血种,他们俩都是纯血。所以除却我血激而不得不寻求他们帮助的那几天,他们都会尽量避免跟我扯上关系。”Ivan低声说道,他的双眼里翻涌着浓雾,“父亲也不太管我们,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但他对我们都有救命之恩,所以我们都很仰慕并且信赖他。只有在他跟前的时候,Andre和Ilya才会作出跟我亲热的样子,因为父亲其实很注重家庭内部的和谐,所以他们就算再不喜欢我,也得在他面前忍着恶心装模作样。
“不过这没什么,我也不喜欢他们。尤其是Andre。我跟他认识之后,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音令让我一个人去旁边待着,后来父亲因为这个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,父亲认为这是他对我的种族歧视——我是混血,而他是纯血。但我觉得他更多是讨厌我以戴罪之身进入了他们幸福的三口之家。他和Ilya是在1992年就被父亲收养了,而我直到1999年才被父亲从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找出来——那其实是我的故乡。核泄漏后我跟着其他人一起逃去了波兰,在我杀死卓娅和埃米尔之后,我害怕自己又会伤人,于是干脆又回到了那片无人区。在Andre和Ilya眼里,我就是个破坏他们家庭完整的局外人。到了学校之后,其他人为了讨好他,也会跟着排斥我。”
……而安瓷是唯一一个会心无芥蒂地朝他伸出手的人。
安瓷微微睁大眼睛。
她忽然意识到何以当初第一次在学校看见Ivan时,她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。她一度以为那是因为他和Andre是兄弟,可如今她方才明白过来,那熟悉感实际上是来自他们共同的情感体验。她,还有Ivan,他们拥有着相似的孤独,是热闹海洋上的孤岛与浮舟,是各自世界中的局外人。这种隐约的排斥感,繁密地充斥在安瓷生活中的每个角落,是无论她和Andre结合多少次,也无法彻底根绝的无形的障壁。
她和Ivan,他们才是同类。
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手。
轮胎在沥青路面上剐蹭出刺耳的锐响,Ivan将车尾一甩,逼得车身在紧急停车位上停下。他依然牢牢握着方向盘,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,薄薄的雾气在车道两旁的树林里涌动,宛若滔滔不息的海浪。雨水将玻璃染得一片驳杂,仿佛许多透明的利刃,下滑……然后分割。安瓷看到自己和Ivan的身影,他们位处一道水痕的两端,而她的手在倒影中已经逾越了那道水线,安瓷如梦初醒,匆忙地缩回去。
“因为这个,我一直没想过要跟他们和平相处。”Ivan低声道,“但我不在乎。你也一样。他们愿意低着头在黑暗里成群结队,你可以挑亮火把独行。”
Ivan没有看向她。但他知道安瓷现在必然凝视着自己,用那种他一度厌恶,但如今却尤其期待的视线——惊讶、怜悯和同情。他说的并非是假话,然而讲出来的时机的确千载难逢,过往寄人篱下的经验让Ivan能够把握住她一瞬间的脆弱,并准确地加以利用,让她对自己生出别样的感情——吊桥效应。Ivan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或可称之为“趁人之危”,但那又如何?过去十多年,Andre对他做过更多更过分的事情,而且此时诞生的情感也并非虚假,他没有对安瓷下药,没有言语勾引,甚至没有多少肢体接触,他只是在电话里听出来Andre今晚情绪不对,猜测他们俩肯定闹了矛盾,于是骗过了Ilya,替代他来找安瓷,并且在Andre忙着干他的活的时候,恰到好处地激起了和她的共情,仅此而已。
从她在楼梯上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一瞬间,他就想从Andre手上抢到她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得到什么,Andre已经够耀眼了,他享受着他人的崇拜、父亲的承认、公众的信任,乃至于源源不断的财富和过人的外貌,他天生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。他凭什么占有她?
Ivan感受到了安瓷身上的潮气。她今晚洗过澡,头发和身体上都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花香,雨声震耳欲聋,雷鸣电闪在半空中狂躁地交响,车厢内部却宁静得像冬天落雪的树林。他们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对视,Ivan能够看清楚安瓷的每一个细微动作,放大的瞳孔、微微发颤的双唇、明玉似的赤裸肩膀。这是他最好的机会,唯一的机会,让她动摇,只需要一瞬间的心旌摇曳,堤坝一旦卸下,洪水自然奔流。
他偏了偏头,碧绿的目光微微闪烁:“朋友的拥抱?”
安瓷如释重负地垮下肩,用力点了点头。她的神态骤然轻松下去,并张开双臂,轻柔地抱住了Ivan。
东方少女的身体柔软而纤细,简直像是一株百合花,当Ivan抬起手,回抱住她时,几乎以为自己一旦用力,就会把她拦腰折断。他垂下双眼,用手背托住她清瘦的腰肢,凝视着她掩藏在黑发之下的雪白后颈。他轻轻一笑。
他快要得到她了。
更新于 2023-01-13 18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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